文/杨洁

2024年6月

 

炎黄艺术馆展厅实景（杨洁拍摄）

 

《世说新语·言语》中，记载了东晋名士顾恺之的一个小故事：“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千万座山峰与河流竞相争美，如彩云霞光般涌动的草木蒸腾其上——如此美景，也许顾恺之曾诉诸笔端，虽然今天的人们早已无缘得见，但“千岩万壑”此后也成为了中国山水画的“宝藏”主题之一。炎黄艺术馆黄胄先生旧藏双幅龚贤（1618-1689）作品即以“千岩竞秀 万壑争流”为题。画中峰峦伟岸，丘壑连绵，林深叶茂，间有溪瀑、屋舍。

 

龚贤《千岩竞秀》

纸本，142x84.1厘米

款识：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庚戌立秋前二日画呈相国沚翁夫子。江东后学龚贤。

用印：龚贤印（朱文），半千（白文），黄胄珍藏（白文）

 

龚贤《万壑争流》

纸本，142x84.1厘米

款识：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半千状山阴景色，真令人有应接不暇之势。其源出于北苑，使墨如漆，使笔如刀，三百年来所未有。董文敏自好淡墨渴笔，乃谓半千有笔无墨，何耶？此二图当时或是屏风，故一有款一无款也，然笔墨具在正不得以此少之。芳亭老长兄出示令题之。乙亥十一月，大千弟张爰。

用印：龚贤印（朱文），半千（白文），黄胄珍藏（白文）

 

张大千推测此二图当时或是屏风。龚贤的题跋也提供给我们一些简单的信息：完成于庚戌年，为一位“相国沚翁夫子”所画——自明代废除宰相制度以后，主要以大学士来行使宰相的职能，称大学士为“相国”，是沿用前朝宰相的官称——这位“沚翁”，应当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根据龚贤的“朋友圈”推测，此作所呈对象，应该就是“一代帝师”、《颜山杂记》的作者孙廷铨。

 

孙廷铨像

摘自民国《续修博山县志》

 

龚贤是江苏昆山人，龚姓是该地大姓，龚贤的祖父与父亲均在明朝做官。11岁左右，他随家人迁居金陵（南京），大概13岁前后“与龙友（杨文骢，“复社”成员，后龚贤在其引荐下结识其内兄马士英）同师华亭（董其昌）”。明亡后，因“白门（南京）杂沓”而避走广陵（扬州）。1645年清军屠城的“扬州十日”事件中，他因住在北郊而幸免于难。1648年受好友徐逸的邀请，他到泰州海安镇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师。1653年冬曾短暂返回南京，次年三月转赴扬州定居10年。在此期间，可能为了“逃债”，龚贤曾有两次远行——1655年南下浙江，1657年北上京师。1664年初冬，龚贤离开扬州回到南京，最初居住在钟山西麓，邻近王安石的故居“半山园”。次年短暂迁居城南的长干里一带，因此处喧闹，最终于1667年在幽静的清凉山东麓虎踞关建瓦屋五间，自谓“半亩园”，卖文、卖画、课徒为生至辞世。

孙廷铨（1613-1674），清初著名政治家、学者。字枚先，一字道平、介黄、伯度、道相、次道，号淡海、沚亭、灌长氏，谥文定，山东青州府益都县颜神镇（今淄博市博山区）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在颜神，孙家主要从事琉璃制作产业，隶属匠籍。明末，孙廷铨“以世乱归乡里”。入清后，主要在顺治朝做官，历任兵部、户部、吏部尚书。顺治十八年（1661）因上疏请为顺治帝上谥号“世祖高皇帝”得罪鳌拜而暂避回乡。康熙元年（1662）还朝，次年升任内秘书院大学士。康熙三年（1664）冬，孙廷铨急流勇退，告病返回故乡颜神镇著书立说至辞世。

 

朱珏《山雨楼图》手卷 1661年

 

与当时的许多文人雅士和官宦一样，孙廷铨也曾请画家图绘其居所。他在颜神镇的故居至今遗址尚在。在后院的北侧，有一座“山雨楼”，是其藏书之处。1661年，孙廷铨曾请画家朱珏绘制《山雨楼图卷》；孙家另有一处“沚园”，所在何处，目前尚无定论。在绘制《山雨楼图卷》之前一年，孙廷铨曾请陆薪绘《沚园秋望图》。

 

陆薪《沚园秋望图》手卷 1660年

 

庚戌年即康熙九年（1670），龚贤时年52岁，已经在“半亩园”过着隐居生活，进入他在绘画艺术上的高度成熟期。此时，57岁的孙廷铨也已归隐颜神6年。虽然深居简出，但“卖画养生”并不可能在乡野实现。实际上，龚贤一生的交游颇为广泛，虽然他拒绝仕清，但并不以政治倾向结交朋友。与现在的画名盛于诗名不同，龚贤早年以诗人的身份立世（曾自谓“不幸以诗名”），与当时江左诗坛翘楚几乎都有往来。崇祯末年，他的“朋友圈”既有复社中人，也有东林复社死敌“阉党余孽”。明亡后，他也与一些“失节”于清廷的当朝官员过往密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周亮工（1612-1672）。

 

禹之鼎《周亮工像》

 

周亮工与孙廷铨一样，也是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李自成破京师后，周亮工逃回南京，顺治二年（1645）随同弘光朝官员一道降清，后驻守扬州。与“降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周亮工在明朝“遗民”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以他为中心，金陵画家形成了一个交流与合作的圈子。龚贤与周亮工早年在南京时即有来往。1657年龚贤北上京师也应与周亮工有关。1658年，周亮工因被弹劾赴审途经扬州，龚贤曾去慰问。1660年，周亮工被定罪，原定“立斩籍没”，后遇赦获释复过扬州，龚贤亦在扬州（此时王士禛在扬州任推官）。龚贤晚年定居南京后，两人关系更为密切。炎黄艺术馆同时藏有龚贤1670年为周亮工所绘扇面一幅。

 

龚贤《夏山幽居图扇》炎黄艺术馆藏

纸本，23x53厘米

题跋：庚戌四月七日，为栎园先生画。龚贤

用印：半千（朱文）

 

周亮工与孙廷铨的交往具体始于何时不得而知。1660年等待处斩的秋季朝审上，大风突然将案牍吹起，吏部尚书孙廷铨提议说：“天意如此，此案可疑。”遇赦后，周亮工于1662年任职青州。孙廷铨重修家乡的颜文姜灵泉庙，周亮工撰文为之记录（《康熙三年（1664）重修颜文姜灵泉庙碑记》），从这些方面来看，两人关系匪浅。

龚贤《万壑争流》局部

 

龚贤与孙廷铨的其他朋友也存在交集，如王士禛（1634-1711）、龚鼎孳（1616-1673）等人。王士禛是清初文坛领袖。新城（今淄博市桓台县）王氏与颜山孙氏世代联姻，孙廷铨长子孙宝仍的妻子是王士禛之从妹，孙廷铨故去后王士禛为其作墓志铭；龚鼎孳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他在京为官时与孙廷铨比邻而居。作为易代之际的前朝进士，孙廷铨为人谨慎持重。除了政治，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诗词曲创作之余，他在书法、古琴上也用功甚深，与当时叱咤文坛的文人雅士多有交游。孙廷铨生平著作颇丰。但他对自己的作品流传极为谨慎，如有诗千余首，但晚年审慎删定的诗集仅保留了200余首，其中有一首与龚贤有关：

 

《戏为长歌赠江南处士龚野遗贤》

 

野遗先生恣奇尚，力排软美为渊放。

有时作画散幽情，笔驱群龙轹群象。

寸笺尺素有光辉，老特连蜷非一状。

新来更得扇头吟，诗当画上书诗上。

此人骨法迈等闲，谁能引置琐闼间。

谏草定能吐正气，廷议不动如丘山。

只今草泽称野遗，神气虽王理若失。

丈夫棱棱笔有神，宋元作者皆妇人。

古来轩冕悉已陈，犹记君平及子真。

雅量高致无匹伦，吁嗟此其家不贫。

莫愁湖边草色新，采石江上楚山春。

春帆细雨秋烟云，真情画意相氤氲。

睡兴泮涣意气振，拙师垂手不敢伸。

请君纵笔为长楚，挂我山堂绝世尘。

 

孙廷铨此诗不知作于何年。假若他与龚贤有会面，较有可能的时间当在1663年左右。1661 年，龚贤通过周亮工赠画从而结交王士禛（“画呈阮亭先生”）。1663年六月，孙廷铨在《偶至桃华山寺记》中记载“还自孝陵，将达于苏州”，此时龚贤定居扬州，王士禛亦在扬州。尽管王士禛的文集中鲜见论及龚贤画作，但孙廷铨这篇诗文，是否也可以看作是王士禛或其交游圈对龚贤的一种回应呢？1669年孙廷铨选取唐人诗作编成《选唐人绝句》二卷；而龚贤在诗画之余，也把大量精力用于搜罗、辑录、刊刻中晚唐诗。对龚贤诗、书、画的赞誉，也许并不仅仅是客气的场面话，而更多是出于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龚贤《千岩竞秀》局部

 

颜神镇地处鲁中南山区的喀斯特地貌区，该地山多、泉多。孙廷铨《颜山杂记》用“颜山”而不用“颜神”，也是因为环城皆山。“太宰家青之颜神镇，海岱诸山蜿蜒而来，结聚于此，林麓娟秀，溪流回合，大江之北所未有也。”（孙承泽《山雨楼图记》）”，过上退休生活的孙廷铨悠游山林，以大量的文字记叙了故乡的山川、河流、物产和风俗，收入《颜山杂记》（初印可能在1666年），他早年的著作《南征记略》中也有非常详尽的关于“千嶂秀叠”的家乡的描写。

 

（宋）郭忠恕《临王维辋川图》（局部）中文人山居摆放的对幅屏风

 

“请君纵笔为长楚，挂我山堂绝世尘。”和朱珏、陆薪一样，龚贤应该也没有去过孙廷铨的故乡，但他39岁北上京师时曾路过山东，留有诗作《登岱》一首。也许孙廷铨没有像梁以樟（1608-1665）一样，向龚贤求画时提出类似“密于无天，旷若无地”的具体要求，但龚贤在画作中描绘的钟乳石洞和岩间飞瀑，会不会有着通过孙廷铨本人或其他友人的文字或口述、他所想象的颜山的丘壑林泉呢？

有趣的是，这类形象在龚贤三年后所作的近十米长卷《千岩万壑图》（南京博物院藏）中又出现了。长卷中的山峦、高丘、庭院，也不无孙廷铨著作中描写的影子；大约作于同一时期的另一幅《千岩万壑图》（苏黎世里特堡博物馆藏），从半空中俯瞰的群山，也让人联想到《颜山杂记卷一》中开篇“山谷”的总述。如果这些作品所绘均为颜山，从最初的署名“江东后学”到“半亩”，也可视作几年间他们的交往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龚贤《千岩万壑图》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纸本，27.8x980厘米，1673年

题款：癸丑嘉平半亩龚贤写

用印：龚贤印（朱文方印）

 

龚贤《千岩万壑图》（苏黎世里特堡博物馆藏）

纸本，62x102厘米，约1670年

 

“空山不见人”。1670年《千岩竞秀 万壑争流》完成时，颜山夏末的文姜庙会也许热闹依旧，孙廷铨却已经病倒，并于4年后故去。龚贤、孙廷铨两人的交往为后世留下的，仅仅片言只语，无论画作之后有多少故事，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隐没于这片寂寂山林。

 

《千岩竞秀 万壑争流》拼合效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