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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果寺的“雅集”——蓝瑛《秋山图》

文/杨洁

1980年故宫退回文物交接单

黄胄先生旧藏《秋山图》,是明末清初画家蓝瑛晚年作品。这幅画在“文革”前收藏,“破四旧”时,为不使文物遭受破坏,黄胄先生请故宫博物院的专家挑走了30余幅他心爱的收藏,此为其中之一幅。1980年故宫退还作品时登记为“明兰瑛纸本浅绛山水轴”。1991年炎黄艺术馆建成后,黄胄先生将此作捐为馆藏。

蓝瑛《秋山图》纸本 190.5x60.2厘米 1654年 炎黄艺术馆藏

收藏印:慈竹斋书画章(胡元杲)、尹氏简堂家藏之章(尹大纶)、梦公过眼(不详)、黄胄珍藏书画

画面从一段湖堤开始,岸上树木挺拔,左侧水中停靠的小舟上,两人对坐交谈,似为一僧一道;沿着湖堤继续前行,林木掩映下,屋舍俨然。屋中对坐两人,屋外溪水淙淙,一位文士正由画面右侧策杖而来。屋后峰岩高耸,将画面上方一分为二:左侧是自上而下奔涌而来的溪谷,右侧则以另一条自画面中心向外流出的溪水和留白,暗示了一片茫茫水域的存在。

从蓝瑛的题跋中,我们可以得到这些基本信息:1、作品完成于甲午年,即清顺治十一年,公历1654年,作者时年七十岁;2、受画者为智果寺一位叫“沤永”的禅师。蓝瑛对其自称“弟”,两人有数十年的交往,曾结社活动。

《秋山图》局部

题跋:智果古刹,参寥大师悟道处,五百余年圮荒矣。复有得受衣钵之裔,则我社中沤永师。师深参无生兼以书法,研摹晋唐,从诗酒间说法,谕我辈于火宅。我辈游从数十年,未见师从俗之瑕。余虽以道同时,心则尊沤师,弟子也。甲午春暮,偶寄迹沤创启妙总别院水轩,遂清言请教,余敢以支许之许,遂画其意,作片香供养院中永永云。七十山公弟蓝瑛并志。

(一)蓝瑛

蓝瑛(1585-约1664),字田叔,号蜨叟、石头陀、西湖山民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蓝瑛在世时就有画名且弟子众多,是“武林派”(杭州古称“武林”)的开创者。但故后画名反而不如生前,被后世画评家称为“浙派殿军”——“殿军”指的是行军时走在最后的部队,现在我们一般指竞赛入选的最后一名。实际上,除了与开创“浙派”的代表画家戴进同样出身于杭州之外,他早年追随、学习的对象,主要是松江的董其昌。而他开创的“武林派”,在艺术渊源上也与松江、吴门更为密切。蓝瑛早年以摹古为主,宗法唐宋元诸家,尤以习元黄公望、明沈周最有心得,有人评其晚年画风“绝似仲圭(吴镇),复似启南(沈周)”。

清代戏剧家孔尚任将蓝瑛写进《桃花扇》,给“小生”蓝瑛安排了随老年男子“外”扮演的张薇在南京入道的戏码,实际上1644年明亡时蓝瑛已经60岁,隐居杭州府钱塘县,此后主要活动地点在杭州、嘉兴、绍兴一带。目前蓝瑛存世作品中,最晚纪年的画作大多出于1659年(75岁)。

(二)“沤永师”

题跋中所记“沤永师”,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刊行的《五灯全书》中有记载,录在卷九十一补遗“南岳下第三十六世随录”,条目为“智果沤永慧禅师”。“沤永”是禅师的字或号,中国传统的名讳礼仪复杂,一般不直呼他人姓名,佛教僧人的称谓也是这样。作传时将高僧的名和字(或号)并称,可以在“字/号”的后面加“法名”的下字,所以禅师法名应叫“□慧”(“□”为法名的上字,类似现在取名所属的“字辈”。如石涛法名“原济”,《五灯全书》录其为“一枝石涛济禅师”,“一枝”为南京“一枝寺”,“石涛”为号,“原”为上字,与师兄弟一致,作传时可省略,“济”为下字)。

禅师俗姓徐,生年不详。山阴(今绍兴)人,九岁在智果寺出家。康熙丙午年(1666年)“复兴智果及佛像竣功”,康熙己酉年(1669年)圆寂,辞世偈有“六十六年话柄,问取灯笼佛殿”等句。如果“六十六年”为世寿,则禅师出生于1604年,如果为出家年限,按照75岁计算,则为1595年,两种方法计算年纪都在蓝瑛之下。1654年作此画时,禅师年纪当在51至60岁之间。

画跋中70岁的蓝瑛自称“弟”,可能指代两人在所结的“社”或佛门中的关系。

(三)智果寺

杭州西湖边的智果寺对明代人来说除了是一座“古刹”,也是一个“文化符号”。它在北宋时就因为最红的文人苏轼而知名——东坡先生在杭州最好的僧人朋友参寥子(北宋诗僧道潜,字参寥,赐号妙总大师)住在这里。他们之间的故事,苏东坡自己讲,五百年后的明代人还在讲。

图片(传)元人《西湖清趣图》(局部)中的南宋“上智果院”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到了蓝瑛的时代,这个故事已经添油加醋了许多内容,晚明才子张岱成书于1671年的《西湖梦寻》,在《智果寺》一篇记录了一个“苏东坡梦游智果寺”的故事:

元丰三年(1080年),苏东坡被贬湖北黄州,好友参寥自吴地来探访他,一天夜里,东坡梦见两人论文赋诗,并得到诗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七年之后,东坡去杭州做知府,碰巧参寥也移居孤山智果寺。寒食节后的第二天,东坡来寻友,只见参寥正在汲取石缝中的泉水准备煮茶,东坡忽觉此情此景像极了七年前的梦境。他对参寥说:“我从来没来过这里,但对这里却非常熟悉,从这里去忏堂,应该要上九十三级台阶”。一数,果真如他所言。东坡于是断言自己前世是智果寺中的僧人,死后当为伽蓝守护佛门。参寥于是在寺中塑了东坡像,供奉在伽蓝神像之列,并留诗偈于壁间,其中有“金刚开口笑钟楼,楼笑金刚雨打头,直待有邻通一线,两重公案一时修”等句。

以上是北宋发生的事。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张岱接着说当朝的事:

后来,寺庙逐渐破败。崇祯壬申(1632年),扬州人鲍同德(字有邻)借住在寺中。东坡两次入梦,嘱咐他修葺寺院,鲍有邻推辞说自己一介贫士,恐怕难以担此重任。东坡说你尽管做,自然会有人来帮助你。梦醒后,鲍有邻见到了壁间参寥留下的偈子,上有“有邻”二字,于是动心发愿,作《西泠记梦》,逢人就出示。后来鲍有邻到了京师,遇到扬州人姚永言,也对他说了自己的这个梦。当时在座的人中有一位到吏部等待选派的进士宋兆棆,他听到这件事以后也觉得惊异。更为巧合的是,第二天宋兆棆就被选派到杭州任职。姚永言于是动员他,终于将智果寺修葺一新。

清人《杭城西湖江干湖墅图》局部 据推测作于1716-1727之间

“智果观音院”建于五代时期,原本在孤山,南宋高宗年间因为孤山建四圣延祥观,将“智果院”一分为二,改建到西湖北岸,分上、下两处,主体部分在葛岭以东,另一处在栖霞岭南。明代人熟悉的“智果寺”,就是葛岭以东的“上智果院”——“下智果院”这时候已经成了岳庙。这个寺院在元末因为战火被彻底摧毁,明初有小规模重建,所以张岱故事里北宋壁间的偈子即使有,估计鲍有邻所见也已非参寥原迹。但他写的当朝事还是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有用的信息:1632年左右智果寺经过一次大修。这大概就是蓝瑛画作题跋中“智果古刹,参寥大师悟道处,五百余年圮荒矣。复有得受衣钵之裔,则我社中沤永师”的背景。

(四)蓝瑛、沤永和智果寺

明末许多文人士大夫遁入空门,西湖边的众多寺观不乏蓝瑛旧友,他留下的画作中有不少与僧道的诗画酬答,但沤永应该是其中特殊的一位。

蓝瑛与张岱记录的1632年“重修智果寺”这一事件最接近的,就是“监修湖心亭”。大概也是在1632——即张岱说鲍同德借住智果寺那年,当地乡贤富贾修湖心亭、放鹤亭、水仙王庙,建白苏阁。据记载,蓝瑛监管了修湖心亭的工程(张岱著名的“湖心亭看雪”就发生在这年冬天)。作为当时极具盛名的职业画家,蓝瑛也许有一个团队可以支持这项工作。这两项工程从时间到地点都如此接近,推测蓝瑛应该亲眼见证甚至可能以其艺术才能亲身参与了智果寺修复的部分工作,比如壁画的绘制。

34年后,沤永在1666年“复兴智果及佛像竣功”,可见在1632年的那次重修之后,智果寺在明朝覆亡这一历史事件中又一次遭受劫难——张岱说他1654年再去西湖,从断桥望去,昔日建筑“百不存一”。智果寺的修复时间跨度如此之大,蓝瑛必然与该寺的沤永有更多交往,所以才有“游从数十年”之说——如果从1632年起算,到创作这件作品的1654年,两人保持了至少21年的友谊。古往今来,僧人,尤其是名僧,也是身份特殊的“士”,如蓝瑛在题跋中提及的“支许”中的“支遁”、与苏东坡交往的“参寥”妙总大师等等。沤永“深参无生兼以书法,研摹晋唐”,想必与在绘画上不遗余力追慕古人的蓝瑛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可以切磋。

蓝瑛使用“头陀”的号都是在七十岁以后,如石头陀、石坞头陀、石坞雪头陀等。“余虽以道同时,心则尊沤师,弟子也”,可见孔尚任给蓝瑛安排的“入道”也并非空穴来风,而会不会就是在这个“游从数十年”的过程里,蓝瑛又慢慢完成了由道入释的转变呢?画史上关于蓝瑛生平的记载并不多,但这幅画给了我们很多可以猜想的空间。

 《秋山图》局部

(五)画面内容

《秋山图》是一件非常具有蓝瑛山水画特色的作品,采用纵向构图:近处为河流,屋舍建筑在画面中间,上部为高大的峰顶。这种构图方式可能源自他早年学习的宋代山水画对空间布局的处理,也非常适合高大宽敞的寺院。在绘画手法上,受黄公望浅绛山水的影响而自成一格,这种画风为蓝瑛赢得同时代文人画家的推崇。

自六朝以来,山水画就具有“澄怀观道”的功用,即通过欣赏山水画以涤除心胸之垢,进入平和无我的高尚境界。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套蓝瑛69岁所绘制的《澄观图册》,作品介绍中说:“由于画家遵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原则,在创作过程中达到‘澄观’的目的,所以在此图册中无法找到任何与自然界相对应的具体景观。”但其第4开仿范宽的“庐山”严冬景致,和此幅《秋山图》上部的山脉,似乎都指向同一处地点:保俶塔以西的宝石山。

蓝瑛《澄观图册》第4开 故宫博物院藏

蓝瑛《秋山图》局部

(清)董邦达《西湖十景图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右上角“蟾蜍山”,为宝石山的蛤蟆峰。智果寺在大佛寺以西

《秋山图》画面上部那组形状奇特的巨石,在清代董邦达的西湖画卷中仍然可以看到。这个以形命名的“蟾蜍山”——现在已经成为可以俯瞰西湖的知名景点、宝石山的峰顶“蛤蟆峰”,不似如今的树木成荫,以前巨石堆集的宝石山植被稀疏,从西泠桥望去,最高点似一只张开嘴巴的蟾蜍,又因形似古人戴的巾帻被叫做“巾子峰”,北宋著名的隐士林和靖写诗说它:“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凭阑高看复低看,半在石池波影中”。在同时代一些以西湖景致为题的作品中,如“断桥残雪”,也可以看到这座山峰出现在背景之中。智果寺就在宝石山下,背山临湖。有观点认为,从宽高比例及构图来看,作品可能曾遭割裂,又或者为多条屏中的一幅,若如此,画面中部屋舍当为题跋中所说“别院水轩”,再往左即是智果寺正殿所在了——这正是过西泠桥,经孤山,在白堤某处眼光越过北里湖,可以看到的西湖北岸风景。再结合点景人物,蓝瑛似乎是想为沤永绘制一幅他们都感到亲切的“可游、可居”之景,来体会类似米芾“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自挂斋室”的卧游之乐。 

民国早期拍摄的从西泠桥望保俶塔,塔左侧即为宝石山蛤蟆峰所在位置

虽然作品现在定名为《秋山图》,但“甲午春暮”还是让人联想到永和九年那个惠风和畅的三月初三。蓝瑛与沤永从智果寺开始的“支许之交”,难免让画家想到他的时代往前数五百多年,苏东坡与参寥子的世外情谊;在这片沤永、或沤永与蓝瑛一起致力于恢复昔日风致的湖光山色中,诸多贤士能人以诗画交游,在后人看来,不也正是在延续“兰亭”“西园”的风雅吗?

不过,“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再过几百年,智果寺又一次“圮荒”,画面中的这片风景如蓝瑛也如沤永,已经隐身于戏剧、隐身于传说、甚至隐身于虚无的“梦”了。

西湖边智果寺遗址,现在只剩山门(来源:杭州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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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寥泉铭》并叙

(宋)苏轼

余谪居黄,参寥子不远数千里从余于东城,留期年。尝与同游武昌之西山,梦相与赋诗,有“寒食清明”、“石泉槐火”之句,语甚美,而不知其所谓。其后七年,余出守钱塘,参寥子在焉。明年,卜智果精舍居之。又明年,新居成,而余以寒食去郡,实来告行。舍下旧有泉,出石间,是月又凿石得泉,加冽。参寥子撷新茶,钻火煮泉而瀹之,笑曰:是见于梦九年,卫公之为灵也久矣。”坐人皆怅然太息,有知命无求之意。乃名之参寥泉。为之铭曰:

在天雨露,在地江湖。

皆我四大,滋相所濡。

伟哉参寥,弹指八极。

退守斯泉,一谦四益。

余晚闻道,梦幻是身。

真即是梦,梦即是真。

石泉槐火,九年而信。

夫求何神,实弊汝神。

 

智果寺

(明)张岱

智果寺,旧在孤山,钱武肃王建。宋绍兴间,造四圣观,徙于大佛寺西。先是东坡守黄州,於潜僧道潜,号参寥子。自吴来访,东坡梦与赋诗,有“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之句。后七年,东坡守杭,参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间。寒食之明日,东坡来访,参寥汲泉煮茗,适符所梦。东坡四顾坛遗,谓参寥曰:“某生平未尝至此,而眼界所视,皆若素所经历者。自此上忏堂,当有九十三级。”数之,果如其言,即谓参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属耳,吾死后,当舍身为寺中伽蓝。”参寥遂塑东坡像,供之伽蓝之列,留偈壁间,有:“金刚开口笑钟楼,楼笑金刚雨打头,直待有邻通一线,两重公案一时修。”后寺破败。崇祯壬申,有扬州茂才鲍同德字有邻者,来寓寺中。东坡两次入梦,属以修寺,鲍辞以“贫士安办此”。公曰:“子第为之,自有助子者。”次日,见壁间偈有“有邻”二字,遂心动立愿,作《西泠记梦》,见人辄出示之。一日至邸,遇维扬姚永言,备言其梦。座中有粤东谒选进士宋公兆棆者,甚为骇异。次日,宋公筮仕,遂得仁和。永言怂恿之,宋公力任其艰,寺得再葺。时有泉适出寺后,好事者仍名之参寥泉焉。

 

杭州智果沤永慧禅师

(清)超永 编

山阴徐氏子。未踰九岁,即悟三乘,启父母求剃度,遂投智果灵台师出家。父母亦即以家为焚修地。今梵志中,有积庆庵者,师诞生地也。廿一岁,诣金粟密老人受戒。后参崇庆古,一言密契,便蒙印可。且曰:东海止位,待汝兴行。后悯支流泛滥,门户水火,不领众,不登堂,不立执事,杖笠飘然于山水间。至康熈丙午,复兴智果及佛像竣功。未几示微疾,门弟子进医药者,师却之曰:报身非病,焉用是为?况寺功就,吾不留也。康熙己酉十一月二十二日,索笔书偈曰:日面月面,虚空闪电。六十六年话柄,问取灯笼佛殿。便告寂。塔于智果之西(灵岳古嗣)。